「寧為玉碎,毋為瓦全」:台灣外交孤立的源頭 王景弘
台灣在戰後從日本殖民地,變成一個法律地位未定,受外來政權統治 的地區,到現在已經演變成一個兩千三百萬人口的民主國家,但它不 是聯合國的會員國,在聯合國也沒有代表權; 在外交上它只與二十五 個國家維持外交關係。在國際關係史上,這是獨一無二的畸型現象。
台灣的外交孤立是國際強權政治造成的不公、不義,而造成台灣外交 孤立的最重要轉折點是一九七一年「退出聯合國」,或被阿爾巴尼亞 的「排我納匪」案逐出聯合國。「中華民國」既不受聯合國承認,它 的國際地位自然江河日下,在外交上面臨被中國扼殺的危險。
當年肩負對非洲外交重任,在維護「聯合國代表權」有重要貢獻的「 非洲先生」楊西崑透露,他曾向蔣介石直諫:千萬不能退出聯合國, 因為退出聯合國意即「中華民國」將被孤立,而孤立即政治自殺。但 蔣介石似不以為然,據錢復回憶,蔣介石曾指示他,對聯合國代表權 問題「勿需過度介意」。
在威權統治時代,民意毫無地位,而統治者滿腦子「法統」、「漢賊 不兩立」、「寧為玉碎,毋為瓦全」陳舊觀念的局面下,楊西崑的「 過度介意」建言,當然不敵蔣介石的「勿需過度介意」裁示。
這件事關「中華民國」、台灣前途,台灣人民福祉的重大外交轉折, 有它的國際情勢因素,如中共外交轉趨積極,美國政策醞釀改變,日 本政局走向親中共,和一九四九年即流亡台灣,未經民主程序改選的 蔣介石政府,仍自稱代表中國七億人口,長期佔據聯合國中國代表權 的不合理現象。但是,中國國民黨統治者的外來政權屬性,當局的意 識型態與政治利益,獨裁統治在決策上的缺失,都是帶給台灣外交災 難的元兇。
當年參予聯合國代表權問題極深的「中華民國」最後一任駐美大使沈 劍虹,在他回憶錄中認為中華民國在聯合國代表權之戰失敗的原因, 主要是友邦國家不知道我們希望他們如何投票。「我們不能支持任何 允許中共進入聯合國的動議,儘管這項建議也要求保留中華民國的聯 合國席位。當友邦政府詢問我們,我們希望他們如何投票時,我們不 知道怎麼回答。結果,我們只能向他們說明我們的困境,要求他們根 據本身的判斷投票。這使我們的許多友邦感到困惑。」
最近出版的「錢復回憶錄」,有一章記述「退出聯合國」。錢復當年 擔任外交部北美司長,並兼蔣介石英文秘書,與蔣介石、蔣經國父子 都很接近。他的回憶錄並沒有特別探討在聯合國崩敗的原因或責任, 但他引述若干要角的談話,包括蔣介石的「勿需過度介意」論,宋美 齡的「國有國格,人有人格」論,蔣經國要求如「排我納匪」案有通 過跡象時應先主動退出論,季辛吉自我反省的美國戰術錯誤論,美國 真面目論,和沙烏地阿拉伯駐聯合國代表團巴洛迪攪局言行惹人反感 論,都透露一些足供探討國民黨政府外交崩盤責任的訊息。
把沈劍虹和錢復回憶錄的相關記述,與美國政府解密檔案對照來看, 一九七一年聯合國中國代表權問題決戰,中華民國慘敗的錯誤及責任 便較清楚。本文將針對國民黨政府的重要決定及思考,及相關人士當 年的機密談話,來解讀失敗的內部責任。
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分出勝負,國民黨的中華民國政府流亡台灣, 中共在中國本土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於是「中國」便鬧「雙胞」, 兩個專制政府的稱謂都有「國」,但卻彼此視為「政府」或「政權」 ,國民黨自認是正統、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北京那個政府是「 偽政權」,不能代表中國。中共政權當然自認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 蔣幫「集團」屬於「匪」類。一九五0年,聯合國便爆發「中國代表 權」問題:是蔣「匪」或毛「匪」政權有權代表中國出席聯合國?
那一個政權代表中國的問題,也是國、共在外交戰線鬥爭的主軸。雙 方玩零和遊戲,蔣介石牢記諸葛亮出師表,政治思想停留在「漢賊不 兩立,王業不偏安」時代,「反攻大陸」和「中國法統」兩大堅持, 對承認中共的國家,國民黨立即與之斷交,絕不共存。冷戰時代美國 的反共圍堵政策,和中共介入韓戰被聯合國視為侵略者,使蔣介石的 策略維持了十幾年優勢。
但好景不長,「漢賊不兩立」的封建觀念,一九七0年在聯合國大會 受到嚴峻的挑戰,阿爾巴尼亞鍥而不捨的「排我納匪」案,首次以五 十一票對四十九票贏得多數,但因為未達「重要問題案」所規定的三 分之二多數,中華民國驚險的保住聯合國代表權。這種轉變明顯預警 :因襲舊套必然造成「排我納匪」的結果。
一九七一年一月,美國白宮國安會與國務院已完成 NSSM107 聯合國 會籍問題的研究報告,列出各種處理中國代表權問題可行方案的利弊 得失,並認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及中華民國都在聯合國有代表權的「雙 重代表權」案最為可行。據錢復回憶錄記述,二月間,外交部也整理 出一份聯合國代表權問題方案,列出包括「兩個中國案」、「分別代 表個體案」、「分裂國家整批入會案」、「研究案」和安理會先通過 中華民國入會以代表台灣,再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入會代表中國等選 擇。
外交部幕僚群的作業,除了「研究案」有拖延戰術意味外,其他都以 極大彈性、改變「漢賊不兩立」的思考,以「兩立」方式保障在聯合 國一席之地。這些選擇無疑都是後來李登輝政府和陳水扁政府所樂意 接受,其中台灣新入會更是彭明敏教授在一九六四年的主張。
錢復並沒有透露這些方案完成後,當局如何作決定,但他提到三月七 日便奉蔣介石指示,「對代表權問題勿需過度介意,萬一中共被接受 加入聯合國,我宜停止出席,並聲明中共為聯合國宣佈的侵略者,依 聯合國憲章,我國的地位不容更動。」三月中,外交部長魏道明告訴 錢復,因為重要問題案已無法通過,美國建議採用「雙重代表權案」 ,但「我方不以為然」。他並透露已經請辭獲准。
很明顯,外交部研擬的五項方案,有三項是「兩國兩席」,只有一項 勉強接近「雙重代表權」。美國建議的雙重代表權案,蔣介石都不能 接受,那更不要談「兩國兩席」的模式。
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根據研究報告,在四月九日向尼克森總統提出決策 備忘錄,四月十二日,即將出任外交部長的駐美大使周書楷向尼克森 辭行,尼克森告訴周書楷,聯合國代表權案,如再使用重要問題案策 略,必然遭遇失敗。如果蔣介石不惜失敗,堅持要用舊套,那美國願 意奉陪。但美國建議改用「雙重代表權」案的新策略,保障中華民國 在聯合國席次,並歡迎中華人民共和國入會。尼克森強調,這件事是 他親自決定,而不是國務院的主張。他將派退休的默斐大使到台北與 蔣介石總統懇談,聽取蔣介石的意見。
接著,國家安全顧問季辛吉便以白宮決策備忘錄為基礎,說明美國議 案的三個要素:以「普遍化」原則為論點,提出雙重代表權案,配以 新修正的重要問題案。修正的重要問題案規定,排除中華民國需要三 分之二多數同意,但接受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權只需過半數。周書楷 回應稱,我們還是應該堅持「普遍化」原則和重要問題案。但他對此 問題似乎興趣不大,兩句話便把題目轉到當時熱門的釣魚台問題上。 尼克森在談話結束前還特別提醒他,美國放寬對中共貿易限制,「只 是象徵性的,最重要的問題還是聯合國。」
周書楷回台北接任外交部長,默斐大使跟著便銜命來台,四月二十三 日在陽明山中山樓與蔣介石會談。這場兩個老人的會談安排很奇特, 而且狀況百出,彼此誤會與誤解,蔣介石對涉及尼克森家務事的批評 ,使聯合國代表權保衛戰平添複雜性。蔣介石與默斐大使的會談,對 中華民國在聯合國挫敗有決定性的影響。
為嚴守秘密,參加會談的只有蔣介石、默斐、周書楷和擔任傳譯的新 任駐美大使沈劍虹。默斐不但不讓美國大使館參予,而且報告也不經 大使館轉發。但是,他只有一個人予會,沒有人擔任記錄,他最後向 尼克森的報告還是檢附周書楷所作的會談紀錄。更意外的是白宮國家 安全會議收到默斐的會談報告,便發現他的談話有誤,超過白宮授權 的範圍。
默斐奉命向介石報告,因為情勢改變,繼續用過去的方案將遭遇失敗 ,美方認為有改變策略以保障中華民國代表權的必要。美方的建議是 提出修正的重要問題案,再配以雙重代表權案。但默斐似乎對重要問 題案的「新舊」沒有明確概念,他對蔣介石的說明是「重要問題案」 ,而不是只限制排除中華民國代表權需要三分之二多數同意的「修正 重要問題案」(Modified Important Question Resolution)。
默斐把美方的硬話都說了:如果蔣介石不願改變策略,寧可失敗,則 美方願奉陪; 美方建議是真誠要解決問題,而不能把它當作阻擋中華 人民共和國進入聯合國的詭計。
蔣介石對雙重代表權案並沒有特別排斥,但他強調「重要問題案」必 需再提出,而且新的方案必需保障中華民國在聯合國大會及安全理事 會常任理事國的席次。他聲明如果把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席位給予中 共政權,中華民國將無法繼續留在聯合國,因為那將使中華民國留在 聯合國的法律基礎不復存在。
蔣介石在談話中一再堅持保有在安理會的席次,因為讓北京取得安理 會席次,會損害中華民國存在的「法統」,如果安理會席次被剝奪, 中華民國將毫無選擇,只有「寧為玉碎,毋為瓦全」。「我們法律與 道德傳統不容許我們在聯合國與匪共存。」
要求重提重要問題案及強調安理會席次與聯大席次「不可分」,蔣介 石內心打算還是希望把新方案當作阻擋中共入會的手段,因為重要問 題案規定「排我納匪」案需要三分之二通過,增加中共入會的難度, 而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如不給中共,北京絕不會接受入會之邀,這便使 中華民國在聯合國代表權至少多拖一年。
但蔣介石的要求並不止於此,他還要求如果有任何國家要對雙重代表 權案提出修正,附加安理會席次給中共的條款,美國應強力制止。如 果真正需要提出雙重代表權案,他希望美國不要作為連署國。
蔣介石的唯一承諾是如果新方案對中華民國沒有造成嚴重損害,則中 華民國不會去運作制止美國提出新的方案。
默斐可能對「重要問題案」與「修正重要問題案」的分野不甚瞭解, 他不但沒有陳述「修正重要問題案」,而且對蔣介石重提「重要問題 案」的要求並未異議。對安理會席次問題,他說新方案將避免這一點 ,「以便中華民國得以保持安理會席次。」他一再保証新方案「不涉 及中華民國在安理會席次。」這一部份的陳述,白宮認為默斐越權、 錯誤,因為美國的方案初步不提安理會席次問題,但美國絕無能力制 止他國提出修正案,而且美國並不承諾支持台北在安理會席次,也沒 有能力保証台北可以保留安理會席次。
默斐在陳述上犯了三個錯誤,蔣介石在言詞上也過度衝撞尼克森,而 且預將未來聯合國失敗的責任推給美國。他指責尼克森為取悅中共, 讓步已到極限,過此便是災難。他特別對尼克森提議他的女兒與女婿 到中國大陸渡蜜月,及他自己也希望訪問大陸一事表示「驚訝」。「 對北京政權的讓步再不停止,北京不但會進入聯合國大會,而且進入 安全理事會。一旦中華民國離開聯合國,全世界將清楚它不是被共黨 逼走,而是被美國逼走的。」
蔣介石當時不知道尼克森已經在秘密安排北京之行,他公開表示建議 女兒、女婿到中國渡蜜月,及自己也想去訪問,都是在向北京表態。
默斐帶回華府的會談紀錄,經國安會幕僚摘要呈報,內容便包括蔣介 石對尼克森的這段批評。國安會指出默斐與蔣介石會談時犯的錯誤, 包括未陳述修正重要問題案,承諾雙重代表權案不受修正及美國維護 中華民國的安理會席次,並建議兩項可行方案:其一是立即派人向蔣 介石澄清,其二是靜待情勢發展,再對他說明。幕僚認為採取第一案 傷害比較小,雙方可以坦誠相待。但尼克森與中共的勾搭己有眉目, 對蔣介石的高姿態也感心涼,並沒有再派人與台北磋商。
兩個老人的會談,陰差陽錯,造成許多問題。第一是雙方互信受到損 害:蔣介石以為默斐的說法代表美國的正式承諾,而美方對默斐的錯 誤陳述未作及時澄清,使台北對美方提出的新建議達以調適,以為美 國欺騙。第二,蔣介石在會談時一再強調保有安理會的必要性,也說 了「寧為玉碎,毋為瓦全」的重話,明確為代表權問題定調,而參加 會談的周書楷出任外交部長,沈劍虹擔任駐美大使,兩人對蔣介石的 指示記憶深刻,以後執行便不敢有所違越,調整更加困難。第三,默 斐要求蔣介石指定人選與華府磋商聯合國問題,蔣介石點名沈劍虹和 駐聯合國大使劉鍇,但默斐說知情的人越少越好,因此只限定由沈劍 虹擔綱。沈劍虹對聯合國實務並非熟悉,與美方討論及對台北報告自 受限制,這種局面到七月二十六日劉鍇奉命與沈劍虹會見美國國務卿 羅吉斯才有改變。
美方直到五月二十六日才由國務院向白宮提出決策備忘錄,建議採取 雙重代表權案及修正的重要問題案,並建議立即與友邦展開磋商。擬 議的雙重代表權案不提出安理會席次問題,但預期會有修正案,把安 理會席次給予中華人民共和國。如果蔣介石不肯合作,美國也不因此 退縮。
國務卿羅吉斯五月二十八日約見沈劍虹,知會他美國正認真考慮修改 處理聯合國中國代表權問題的方案。沈劍虹重述蔣介石對默斐表明的 立場,包括不能接受給人「兩個中國」印象的方案,聯合國大會及安 理會席次不可分割的原則,及中華民國將必須投票反對北京入會的決 議案。羅吉斯則更正默斐的談話,指美國將採用修正重要問題案與不 提安理會席次的雙重代表權案配套,但不能保証沒有修正案提出,也 不能保証中華民國能留在安理會。
六月九日,羅吉斯與日本外相愛知癸一磋商新方案,隨行的日本外務 省聯合國事務局長西堀表示,美國的方案要能成功,需要很強力的運 作,但是蔣介石將反對強力運作,那只有造成美國提案的失敗。
七月十日,周書楷認時間已急迫,約見美國駐台北大使馬康衛,催問 友邦提案問題,並稱駐外使館紛紛向台北查詢友邦決議案文件及指針 ,外交部都無法提供。周書楷並稱他奉蔣介石指示,聯大及安理會席 次不可分,如果台北未能保留安理會席次,則將無法留帶聯合國,「 這是蔣總統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行政院副院長蔣經國在兩天後也 對馬康衛提及保住安理會席次「非常重要。」
國務院東亞事務局及國際組織事務局在七月十二日提報羅吉斯,認為 台北已經作成三個結論:第一,以舊套重要問題案對付阿爾巴尼亞「 排我納匪」案已經不可能成功; 第二,台北可以接受不提安理會席次 ,及排除中華民國需三分之二多數的雙重代表權案; 第三,台北是基 於戰術的考慮,可以做到這個程度,因為台北估計中華人民共和國不 會在這種條件下參加聯合國。國務院認為台北比幾個月前已經彈性許 多。
但七月十三日,沈劍虹仍在告訴助理國務卿葛林,中華民國「必須投 票反對雙重代表權案」,因為其立場反對「兩個中國」,台北也「不 能說贊成此雙重代表權案」,至於是否運作反對雙重代表權案,要等 看到內容才能決定。沈劍虹說,中華民國政府正面臨一個難題,即如 何告訴友邦,「我們心裏想的和嘴巴上說的並不一樣。」
事過兩天,尼克森宣佈季辛吉已秘密訪問北京,安排妥他一九七二年 春天訪問中國,這件全球震撼的變局,也打亂了聯合國問題的佈局。 七月十八日,國務院的評估已經充滿失敗氣氛,而且準備採取消極態 度處理任何形式之重要問題案及雙重代表權案。「因為尼克森宣佈訪 問北京,我們可以假設美國將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聯合國及安理 會,但我們將盡合理的努力,以防中華民國被排除出聯合國。」國務 院的備忘錄稱,「我們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態度顯然將使原來已經很 低的雙重代表權及任何重要問題案通過的機會更小。在這種局面下, 美國可採取消極態度,因為這樣做對我們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係有 利。」
國務院更洩氣的指出,任何保住中華民國代表權的機會,不但需要美 國極大努力,而且沒有日本通力合作不能成功。它認為要保住中華民 國代表權,只有靠修正重要問題案,而其通過的機會不大。至於雙重 代表權通過的機會更難說,在磋商中我們可能發現沒有通過的機會, 屆時是否提案都是問題。
雖然行政院秘書長蔣彥士向馬康衛大使形容蔣經國是「務實派」,並 暗示蔣經國和他一樣反對退出聯合國,即使安理會席次丟了,也應該 留在聯合國,因為一退出聯合國,中華民國便無法自衛,美國對中華 民國的支持也可能腐蝕。但七月二十三日蔣經國與馬康衛會談時,仍 然採取強硬態度,強調應以蔣介石對默斐大使的談話為基礎,堅持聯 大與安理會席次不可分,如中共政權取得安理會席次,中華民國的法 統將被否定,因為聯合國憲章明文規定「中華民國」是安理會常任理 事國。
蔣經國與馬康衛的會談,有溫哈熊及葉昌桐在座,他們作的會談紀錄 ,與馬康衛給國務院的報告有一點微妙的差異。據馬康衛的報告,因 為蔣經國提到他對雙重代表權案不看好,他不認為中華民國政府會同 意。馬康衛說,蔣副院長指的可能是複雜的雙重代表權案,而不是避 提安理會席次的簡單雙重代表權案。美方已多次獲中華民國政府証實 ,中華民國政府將勉強忍受簡單雙重代表權案。馬康衛報告:蔣經國 「點頭表示同意。」蔣經國「點頭」這個「動作」並沒有記載在台北 的會談紀錄。
不過,馬康衛的分析認為,蔣經國過度依賴蔣介石與默斐的會談,他 表達的意見反映蔣介石的意見,重於反映他自己的想法。與「錢復回 憶錄」的記載印証,蔣經國與馬康衛談話時,蔣介石尚未對台北立場 作成新決定。錢復稱,蔣介石七月二十五日親自核定,台北同意改採 修正重要問題案,如為使修正重要問題案通過而需配合提出雙重代表 權案時,希望不要涉及安理會席次,如有其他國家提案修正雙重代表 權案,希望美、日不要連署,我方對任何形式的雙重代表權案必需發 言反對,也寄望美國動員一切力量擊敗阿爾巴尼亞案。
七月二十六日,駐美大使沈劍虹根據台北密電,知會羅吉斯國務卿, 同時由外交部長周書楷知會馬康衛。如此立場與蔣介石對默斐的要求 已經較務實,台北並不反對美、日提出簡單雙重代表權案,而且如果 有人提修正案,也只要求他們不要連署。周書楷對馬康衛多提了一項 希望美國不要投票支持雙重代表權案。但周、沈都未能回答美國想知 道的問題:如果沒有安理會席次,中華民國政府是否願意繼續留在聯 合國。「錢復回憶錄」記載羅吉斯提到此問題時,劉鍇大使回答:「 只要環境許可,我方將奮鬥不懈。」但美方紀錄並沒有這段模稜兩可 的對答。實際上,周書楷在七月二十八日還對馬康衛說,對於中華民 國在未保留安理會席次的情況下是退出或留下的問題,還在積極研究 ,未能答覆。
七月三十日,羅吉斯告訴沈劍虹和劉鍇,美國決定在八月二日宣佈聯 合國中國代表權問題的決定,美國認為中華民國留在聯合國「至關重 要」,美國與日、澳、紐諸國磋商後,認為保障中華民國在聯合國的 「唯一機會」是美國支持一項「對北京及台北均提供代表權,並至少 是默許北京取得安理會席次的決議案。」這項雙重代表權案將配以修 正重要問題案,規定排除中華民國代表權需三分之二多數同意。
國務院紀錄稱沈劍虹和劉鍇對美方陳述的內容,及這些建議將公開發 表,均未提異議。國務院的紀錄指出,他們明顯並未收到台北有關如 果包括安理會席次的決議案通過,中華民國政府是否要留在聯合國的 指示。但劉鍇向美方強調「拉票支持雙重代表權」的重要性,不能靠 修正重要問題案,而是要爭取到對雙重代表權案的鞏固支持票。
對美方決定,周書楷告訴馬康衛,台北歡迎提出修正重要問題案,也 接受公開宣佈雙重代表權案。台北必須公開反對雙重代表權案,但不 會去運作反對,或給人台北反對的印象。他告訴馬康衛,直到投票時 ,台北仍將公開表示反對雙重代表權案,至於對此案如何投票,將在 最後一分鐘決定。
八月四日,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布希向劉鍇大使出示雙重代表權決議案 稿,聯合國大會「確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代表權」,「確認中華民國 繼續其代表權」,劉鍇表示滿意。布希說,我們不能太天真的認為這 種措詞不會被修正。劉鍇回應,那等發生時再說。
但情勢顯然在惡化,而蔣夫人八月六日在蔣介石面前訓示外交人員, 處理外交事務,立場不能過於軟弱,「國有國格,人有人格」,這席 話無異對尋求彈性的外交人員澆下冷水。台北採取的消極立場顯然耽 誤爭取支持的時機。八月二十六日,劉鍇大使告訴美方,台北仍主張 維持簡單雙重代表權案,要修正讓別人去修正。他也說台北仍未指示 外館要求友邦連署,因為這件事最好由美國出面要求。
美方在八月二十七日作成的評估已認定,即使是美、日連署,並將安 理會席次給北京的雙重代表權案,都不敢說能過關。不提安理會席次 的簡單雙重代表權案根本無希望。可是,周書楷在八月三十一日仍在 對馬康衛強調,希望初步不要提安理會席次,並反對美、日提議連署 複雜雙重代表權案。
周書楷解釋,他在當局面前力陳美國有誠意避免安理會席次問題,如 果美國改變立場,勢將造成難題,而且中華民國內部強硬派對複雜雙 重代表權案不能忍受。但馬康衛說,如果決議案不提安理會給中共, 可能拉不到足夠的連署,而且讓人認為美國沒有誠意。
九月三日,美方正式知會台北,雙重代表權案必須提安理會席次給中 共,否則會面臨全盤崩敗。美國與四十幾個友邦磋商,都認為簡單雙 重代表權案無機會通過,而他們也不願意出面支持無望的決議案。周 書楷在九月十一日代表台北回覆美方的建議,表明台北不會在背後破 壞美國的提案,但在複雜雙重代表權案提出時,中華民國下府必須發 表公開聲明,以最強硬的措詞表示反對。但他補充說,中華民國政府 仍務實與彈性,希望雙重代表權案成功。
周書楷率團赴美參加聯合國大會,指揮代表權保衛戰,他九月十六日 在華府會晤羅吉斯國務卿,進行聯大決戰前最重要的一次高層磋商。 羅吉斯直指要保障中華民國代表權,非要複雜的雙重代表權案不可, 而且也非要中華民國政府在幕後強力支持不可。
周書楷抱怨說,安理會問題給中華民國政府帶來很大困擾,因為內部 一股狂熱、反美的民族情緒抬頭,這股勢力可能變成反政府。因為給 予中共安理會席次會提高中共聲望,使中華民國內部的狂熱份子更激 昂,因此,美國發表聲明時,中華民國政府不能不發表公開聲明。他 向美方保証,中華民國政府所能作的上限是不運作反對複雜雙重代表 權案。如果被問及,中華民國大使將回答希望雙重代表權案通過。如 果中華民國大使有疑問或不清楚指示,他可以向友邦証實此項立場。
這時距聯合國代表大會投票只有十天,而台北的立場仍需要「澄清」 、「証實」,駐外人員不知所從,友邦也覺困惑。不但如此,白宮安 全顧問季辛吉還選在聯大投票前訪問北京,向全世界送出美國重心在 中共入會的訊息。在情勢危急之間,尼克森也不肯出面聲明支持中華 民國代表權。其結果是修正重要問題案失敗,眼看阿爾巴尼亞的「排 我納匪」案勢必過關,周書楷依指示宣佈退出,雙重代表權案根本就 未付表決。
從這半年的交涉過程來看,美國政策轉向當然是中華民國在聯合國失 敗的最重要原因之一,但蔣介石政府未能掌握時勢,適時調整政策, 全力以赴,保障中華民國生存的利益,卻是更基本的原因,也是台灣 在國際社會不斷被打壓孤立的源頭。
如果蔣介石選擇外交部研擬的任何一個方案,盡快明確主動要求美國 及友邦支持,則成功的機會很大。但他卻等尼克森派默斐大使來說明 美國的修正重要問題案與雙重代表權案的構想,而又不合理的要求重 提舊式重要問題案及堅持保有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徒然浪費寶貴時間 。美國不用「會籍」問題,而選擇「代表權」問題,一方面是國際形 勢使然,另一方面也是認為中共與國民黨政權均堅稱代表「中國」, 反對「兩個中國」,因此讓中華人民共和國及中華民國在聯合國都有 代表權,而不說那一個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
那時國民黨失去中國本土已經二十二年,蔣介石還自稱代表全中國的 「唯一合法政府」,已是天方夜譚,但他聽到美國的雙重代表權案, 最關切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入會,和取得中國的安理會席次。依他的 觀念,與中共在聯合國併存,已經打破「漢賊不兩立」的原則,中共 政權取得安理會席次,則証明中共政權是代表「中國」的正統,因此 ,他又搬出另一則教條:寧為玉碎,毋為瓦全。他寧願「賊立漢不立 」,也不要漢賊兩立。
讓中共進入聯合國當一般會員,而台灣保有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次的 安排,沒有任何精神正常的人會認為合理而可行。但因為蔣介石在與 默斐會談時便把安理會席次,定位在中華民國法統的層次上,台北與 華府直到九月三日還在糾纏安理會席次問題。台北要求友邦反對阿爾 巴尼亞案,目的也在阻止中華人民共和國入會,這更顯出台北對雙重 代表權案並沒真誠,而中華民國友邦並不確定雙重代表權通過,安理 會席次讓給中共,台灣會不會留下來,他們感到迷惑。
在個人的層次上,聯合國問題的最後決定當然是蔣介石,而他因為年 紀和健康關係,已經很孤獨,副總統嚴家淦都無機會單獨見他。美國 大使馬康衛只有與行政院副院長蔣經國打交道,但蔣經國顯然也只重 申蔣介石對默斐談話的要點,他反映的是蔣介石的意見。蔣經國或許 可以聽進蔣彥士、周書楷這些人的話,但據外交部次長楊西崑對馬康 衛的談話,除非蔣經國確知他父親的想法,否則他也不敢表示他的看 法。
根據楊西崑當年對馬康衛的陳述,唯一經常可以接觸蔣介石的是蔣夫 人宋美齡,她對蔣介石的影響最深,卻是把蔣介石帶向「極度保守」 的方向。他形容宋美齡是個極度自私的女人,只求保住自己顯赫地位 ,不關心面對困難,而要調整步調。
「錢復回憶錄」記述宋美齡主張外交不能軟弱,「國有國格,人有人 格」之說,使外交部同人感到以後「更不易有彈性」,和楊西崑當年 對馬康衛的談話對照看,宋美齡影響蔣介石走向僵硬立場並非虛言。 楊西崑又說,宋美齡受她外甥孔令侃的影響,也與錢復所回憶孔令侃 透過宋美齡介入政府事務的秆絡一貫。
在政府體制上居副總統之尊並兼行政院長的嚴家淦,上既不能單獨見 到蔣介石,下又有蔣經國掌實權,作用並不大。當時行政院秘書長蔣 彥士告訴馬康衛,台北新成立的外交指導小組正不斷討論聯合國代表 權問題,小組成員有張群、嚴家淦、蔣經國、周書楷「和幾位顧問」 ,他也參加幾次會,另向嚴家淦及蔣經國力陳,退出聯合國將使中華 民國無法自衛。蔣彥士稱「情勢並非完全無望」,因為蔣經國是「務 實者」。對此陳述,馬康衛認為他是在暗示,即使安理會席次不保, 蔣經國也反對退出聯合國。馬康衛並稱,蔣彥土不肯說小組有多少人 持此立場,但給他的印象是「多數」。
聯合國代表權之戰,標誌中華民國政府在「中國」之「正統」地位、 「唯一合法政府」爭奪戰的失敗與結束。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入聯合國 ,獲承認為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中華民國外交日益孤立。誠如 楊西崑所言,蔣介石並不願面對新的國際情勢,痛下決心改弦更張, 以保障中華民國的生存。楊西崑向馬康衛透露,他曾向蔣介石秘密建 言,以「中華台灣共和國」的政府新名號發表聲明,向全世界宣佈在 台灣的政府與大陸政府毫不相干。
楊西崑說,張群在訪問日本時,日本首相佐藤榮作及元老政治家岸信 介也要求傳話給蔣介石:中華民國唯一的希望是放棄對中國大陸的主 張與虛構,採取與大陸分離的路線。
在美國外交文件中出現這種看法的還有菲律賓總統馬可仕,他一聽美 國決定改採雙重代表權處理聯合國問題,立即的反應是:「我所聽到 的最合邏輯方式是中國 (指中華民國 )宣佈自己是一個獨立國家。但 我知道台灣的情緒排除這樣的邏輯。」
蔣介石在國際情勢尚可有為的時候,不採取「最合邏輯」的方式,以 解台灣在國際社會的孤立,這是災難性的錯誤。聯合國代表權之役失 敗,雖引起「革新保台」之議,和外交上作若干彈性調整,但外交雪 崩已無法扭轉。蔣介石在第二年便病重,白宮文件說他的病情是不清 醒時候居多,到一九七五年去世。他一息尚存,宋美齡影響依舊,即 使蔣經國想有所作為,也不敢真正改弦易轍。
中華人民共和國打贏了中國代表權之戰,接下來便是軟硬兼施要奪取 台灣的主權。因為台灣主權在舊金山對日和約並未規定轉移給任何國 家,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台灣並沒有法理上的主權,它只能硬說台灣是 中國的一部份,而它是國際社會承認的中國唯一合法政府,因此它對 台灣享有主權。在法理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立場很弱,北京便搬出 「一個中國」原則,便是要台灣自己上吊。如果台灣接受「一個中國 」原則,它在法理上對台灣主權主張的立場便很堅定。
北京的計謀在一九九二年幾乎得逞,但真正務實的李登輝政府還能堅 定立場,並沒有達成有協議的「共識」,保住中華民國作為獨立主權 國家的地位。一九九九年,李登輝用陳述事實的方式,表達楊西崑當 年的主張,要與中國建立國與國關係,但國際情勢未成熟,受到美國 壓制,而原來在台灣受到百分之八十以上贊同的「兩國論」,後來成 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及台灣統派鬥爭的焦點。
本土的民進黨取得政權,目標更明確是要建立台灣成為一個「正常」 的主權國家,與中國不相干。尼克森強姦台灣民意,硬說「台海兩岸 中國人都主張中國只有一個,台灣是中國一部份」,台灣人民可以說 那並不反應民意; 現在台灣自由、民主,再自稱台灣是「中國一部份 」那便自投羅網。但在大選中連敗兩局的中國國民黨卻無視台灣主權 之戰,比聯合國代表權之戰更嚴重,把內外、敵友倒置,與北京唱和 「一個中國」,對台灣民主污名化,要「聯中制台」。
蔣介石流亡台灣,自稱代表全中國,要與中共爭奪中國代表權,因而 主張「一個中國」還有他的理路與必要。在失去代表權之後,台灣要 保障的是主權國家地位,而台灣堅持主權不屬於中國,有最堅強的法 理根據,也有必要。但國民黨外來政權的殘餘卻仍陷在蔣介石的舊套 ,要「漢賊不兩立」,不求和平共存,而是寧可「中華民國」不立, 交出台灣主權,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正統的「一個中國」。
蔣介石犯了不務實,不知保障台灣主權利益的大錯,與中華人民共和 國進行「中國代表權」大戰,結果失敗,又不知改弦更張,但至少蔣 經國還沒有向中國投降,出賣台灣。現在本土政權要建立台灣主權國 家地位的努力,也受制國際情勢的穩定考慮,未能迅速如願,但這種 情勢終將因為中國內部演變,或它對外政策的擴張,而發生劇變,給 台灣帶來建立正常國家的新機會。國民黨的殘餘在台灣輸不起,既沒 有蔣介石與中共爭「中國代表權」的霸氣,也沒有民進黨保障台灣主 權獨立的理想,居然在台灣主權保衛戰的國際形勢轉趨有利之際,自 己便去北京豎起降旗。這種標準外來政黨應受台灣人民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