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外交檔案中的「彭明敏案」 王景弘

四十年前，蔣介石仍在高喊反攻復國的口號，但是，旁觀者清，台灣 的國內外情勢日益惡化，他反攻大陸，解救同胞的美夢正迅速消失。

一九六四年初，法國總統戴高樂決定放棄蔣介石，轉承認毛澤東的政 權代表中國。

即使是與蔣介石關係密切的南韓駐台北大使金信，也對美國大使館副 館長高立夫密言，雖則他希望中華民國能收復中國大陸，但他覺得中 華民國已無法達成此目標。中華民國的國際地位將繼續惡化，它將無 法再自稱代表全中國，這在內部會發生嚴重震撼。

蔣介石還不知他面臨的嚴重問題，來得比預期還要快。中華人民共和 國已經在秘密發展核子武器，在那年十月成功完成試爆，此舉實即粉 碎蔣介石的反攻大陸夢。另外，台灣學術界一位前途無量的年輕教授 彭明敏，和他兩名學生正悄悄準備一份宣言，控訴蔣介石虛妄的中國 政府，並指陳台灣人民自救，成為一個民主國家的道路。

彭明敏和他學生所擬的「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並未見天日，數 以千計的文件，一印好便被查扣，彭明敏和他的學生以叛亂罪被捕。

對彭明敏等人的秘密逮捕，直到十月二十四日才宣佈。在美國外交文 件中所見的第一份有關報告是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九日，美國大使館 報告華府，彭明敏將在幾週內交付審判，及台北傳言彭明明供稱他的 行動受到美國人鼓勵。

據美國大使館報告，謠言起自國民黨。自立晚報總編輯李子儀告訴大 使館雇員說，因為彭明敏供出高立夫涉案，高立夫最近會被調職。李 子儀稱他的消息來自國防大學教授何浩若，何曾奉命去遊說彭明敏悔 過合作。

一九六五年二月六日，美國大使館報告華府，當局已對彭明敏起訴。 令人矚目的是起訴書的英文譯本是由國防部長蔣經國交給美方人員， 蔣經國還留話稱，彭明敏向偵詢人員表示，他的行為受到幾位美國人 的很大影響。但是，蔣經國強調，為避免引起反美情緒，這些指控並 未列入起訴書。

大使館在報告中評論起訴書說，雖然彭明敏被控企圖「以非法手段 改變憲法及推翻政府」，但所舉之証據卻只証明彭明敏和他的學生僅 同謀草擬及印製宣言，倡議台灣人民自救。

一九六五年四月二日，軍事法庭對彭明敏等人印製宣言，意圖「推翻 政府」，宣判有罪。美國大使館報告國務院，彭明敏的宣言說反攻大 陸不可能，顯然「侮蔑蔣介石和其他領導人」的能力。但並未提出有 力証據足資証明被告企圖推翻政府。

不過，美國大使館強調，宣言未提台灣獨立及納入呼籲台灣人與大陸 人團結一致，至少顯示其力圖避免叛國之罪。

美國大使館對審判中未提及日本人、美國人或共產黨份子涉案，似乎 感到鬆一口氣。

美國駐台北大使馬康衛報告華府，由於美國學界的奔走營救，彭明敏 被關六個月後獲釋。

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四日，美國大使館收到當地美國記者提供三份彭明 敏所寫的文章，其中一份沒有定題目的文章最有意思，它提出十二個 問題，說他擬自救宣言，目的在激起國民黨當局及自滿的台灣知識份 子，對台灣前途進行大辯論。

彭明敏所提出的問題包括：已經永遠失去中國的「中國政府」到底是 什麼? 它代表誰? 對虛構的國民黨政府代表中國，及國民黨政府的反 攻大陸神話，人們還要繼續接受多久?

當然，彭明敏並未能引發大辯論，因為他所提出的問題，並無機會公 諸於世。

彭明敏希望能回台大教書，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找國外的教職，但 國民黨不准他離開台灣。馬康衛大使報告國務院，即使美國介入強力 交涉，中華民國政府也不會同意彭明敏接受美國學術界聯合會的贊助 而出國。

一九六九年初，季辛吉出任尼克森總統國家安全顧問，彭明敏立刻給 他寫一封信，尋求他的協助。彭明敏曾參加一九六喩年在東京舉行， 由季辛吉教授主持的哈佛國際研討會。

他的信由同期日本學者橫堀另撰彭案情形，一起轉寄白宮。白宮國家 安全會議一名幕僚回一封信給橫堀，感謝他「提醒我們對彭教授問題 的注意。」

事情沈寂了一陣，但一九七喩年一月二十三日，兩名美國記者向台北 大使館查詢彭明敏脫逃離台的消息。美國大使館還否認彭明敏是被從 台中清泉岡美國空軍基地私帶出境的謠言。

儘管傳言滿天飛，第一個有關彭明敏逃亡路線的可靠消息是美國駐香 港總領事館一九七喩年二月二十九日的報告，引述瑞典商人克魯柏稱 ，彭明敏是以化名搭乘北歐航空公司班機到瑞典。

美國學者費史勒告訴美國國務院官員，他相信彭明敏是經日本抵達斯 德哥爾摩，但彭明敏否認，並戲稱他是「單臂從高雄划船到香港。」

聯邦調查局一份機密報告，似乎証實彭明敏用像身份脫逃到香港，轉 往瑞典。根據此項報告，美國在底特律機場的海關人員截獲一件由斯 德哥爾摩要寄密西根大學給彭明敏的行李，開箱檢查，發現有一頂男 性假髮，一本名為阿部，出生日期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五日的日本護 照，護照號碼 D-310319，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在東京所發。

彭明敏脫逃一經証實，國民黨政府立即動員外交力量，要防範彭明敏 進入美國。駐美大使周書楷在一九七喩年一月二十九日拜會助理國務 卿葛林，聲明鑑於中美兩國的友好關係，及「彭明敏預料將在美國繼 續進行陰謀活動」，要求美國拒絕彭明敏「入境美國或要求庇護之申 請」。

周書楷強調，最近情勢的發展，會使外界對彭明敏入境美國誤解為他 離開台灣及其所從事的活動獲美國默許，甚至是美國暗助他脫逃。

葛林大使勸周書楷注意，中華民國政府及美國政府應嚴肅考慮，拒絕 彭明敏入境美國是否合乎中華民國政府的利益，因為拒絕入境會使此 事轟動，彭明敏可能成為對中華民國政府及雙方關係不利的新聞及批 評之焦點。

他提議採取別的措施，讓彭明敏入境，由美國勸他避免有害對美國友 好之政府的言行，以使宣染減到最低程度。

一九七喩年二月二十六日，美國大使館向國務院發出長篇報告，反對 給彭明敏入美簽証。美國大使館說，它相信同意彭明敏到美國「會在 美國與中華民國政府間的關係，製造相當的緊張，並增加中華民國政 府對美國之中國政策的猜忌。」

彭明敏在一九七喩年三月十六日到美國駐瑞典大使館申請旅遊簽証， 那正巧與蔣經國四月即將訪美撞期，他的簽証申請被擱下。

七月間，馬康衛大使返美述職，並促國務院把彭明敏的簽証問題，至 少拖到一九七一年秋天再說。

國民黨政府繼續對美國政府施加壓力。外交部長魏道明八月二十八日 召見馬康衛大使，重申中華民國政府的關切。魏道明稱此事對中華民 國政府是一個「重大問題」，同意彭明敏入境美國將被中華民國政府 視為「不友好行為」。

但是，九月三日，國務次卿強森批准給予彭明敏非移民簽証。他在報 告國家安全顧問季辛吉的信上說，雖則中華民國政府不會高興，「我 們有時不能不作痛苦的決定，而且最好在此事造成轟動之前為之。對 此，馬康衛勉強同意。」

助理國務卿葛林在九月十六日知會周書楷，因為彭明敏並無不合非移 民簽証之規定，美國將在九月十七日發給此項簽証。

葛林告訴周書楷，就法律與政治及共同利益各層面而言，此項決定被 認為是處理這個問題的最佳方式。

周書楷回應稱，他知悉如此決定，感到很「痛心」，此決定在台北將 引起「大警懼」。他說，他的政府寧可面對美國國會及學界的風暴， 而不願面臨彭明敏入境美國在此地及其他地方製造「沒完沒了的麻煩 」。他希望美國政府能重新檢討此項決定。

九月十八日，代理外交部長沈劍虹對美國大使館副館長表示他對此項 決定感「震驚」，美國政府對如此「重大」及敏感問題的決定令人「 痛心」，他實不能認為這是友好行為。

四天之後，周書楷奉命對美國政府批准彭明敏簽証之決定，表示「極 度失望」，因為中華民國政府相信彭明敏抵美會對中華民國政府「造 成嚴重損害」。他重申要求美國政府重新考慮准許彭明敏入境的決定 ，「以避免不必要的誤會和防範任何其他不良後果。」

葛林大使向周書楷保証，美國政府會請彭明敏注意，他獲准入境美國 是建立在他不得參加有組織之政治活動的諒解上。但周書楷辯稱，彭 明敏一定會介入政治活動，也沒有有效的辦法可以保証他不介入政治 活動。

美國並未重新考慮中華民國政府的請求，彭明敏於一九七喩年九月底 抵達美國，作為密西根大學的訪問學者。駐美大使館利用抓耙子監視 彭明敏的行動，想找機會把他驅逐出美國，卻未得逞。

周書楷和國民黨政府証明其預料正確：實無法制止彭明敏參予政治活 動。他成為台灣獨立運動的領袖和靈魂人物，給國民黨政權帶來「沒 完沒了的麻煩」。

彭明敏証明他是一位有遠見的先知：他四十年前在自救宣言中所揭櫫 的理念，不是已經獲實行，便是被台灣人民接納為努力的目標。「台 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是台灣民主化最重要的一份文獻。